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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月水一池

来源: 大江文艺发布时间: 2024-04-15责任编辑:全盼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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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一道大坝,一座水库,一位老人。

大坝60年了,水库60年了,83岁的老人,建坝守库60年了。

老人真的老了,走路时微弯着膝盖,慢慢向前挪动着脚步。可他不服老,他心里常常说:我的边河,我还能陪你走过好多年!

水库是真美啊!他为之陶醉,为之欣慰!获得感满满,幸福感满满!

大坝意气恢弘,笑傲苍穹。奔眼皆绿,坝坡柔草,如茵如毯。看远山,泼墨如画;坐近岸,碧水入诗。

大坝上游客如织,望蓝天澄净,览青山妩媚,赏碧水妖娆,乐而忘返,乐也忘忧。

万顷平湖,浩浩汤汤。山得水而活,水因山而媚。库区500多个大小岛屿,200多处港汊,层峦叠嶂,星罗棋布。犹如数串绿玛瑙散布于湖中,山环水,水绕山,山色空蒙,水气氤氲,云影天光,相得益彰,俨然一幅气韵悠然的山水图。

边河的天、地、人、河,是一个纯粹的整体啊,那样的纯洁,那样的纯粹,那样的纯净,又是那样的原生态!

农庄田园,绿树细描,村居庙宇,恰当点染。偶尔飞鸟掠过天空,轻轻憩息于山之巅、水之岸,或与游鱼戏水,或与农人对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诗情淋漓,画意盎然。

边疆常常感觉生活在仙境,感叹这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地方。不是吗?也就是自打有了水库,边河沿岸来了一批又一批诗人、作家、画家、摄影家、戏剧家,等等等等,大家吟诗作对,写山画水,摄影留念……把边河真正描绘成了人间天堂。

电影《山魂女》摄制组来了,“女儿国国王”朱琳亮相边河。

电影《惊涛骇浪》摄制组来了。那是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第六次洪峰时,为了拦洪错锋,边河水库主动承担风险,超汛限水位运行142小时,为下游抗洪胜利做出巨大贡献。那时,边疆刚退休,是边河水库防汛指挥部顾问。拍摄现场,大导演翟俊杰对边疆说老局长老大哥,关键时候顾全大局,大水库大担当啊!

然而,今天,边疆走到大坝上才发现,美丽的边河已经是梦里水乡。

他远远地闻到一股氯气味。哎,这味道明显不对啊,过去边河水是清流,边河天空到处弥漫的都是清甜的、清凉的、清新的气息……

怎么会有气味呢?谁把你弄成这样的?边疆迫不及待走近,心疼地掬起一捧水,凑近了认真看、仔细闻,又大声问。

但平静的湖面,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他眼睛像钉子一样紧盯着水面——水库过去清澈见底的水体似乎有些浑浊了。

是谁造的孽呢?他大惊失色,惊呼失声,震惊得差点跌倒,更提高了嗓门。

一阵风过,他听到哗哗的涛声,哦,是边河水的怒吼声!

边疆当即到水库管理局机关找到现任局长潘高。一气走这么远,他早累得气喘吁吁,真的老了吗?何况他是10多年的老痛风了。

潘高轻描淡写地说:这个事情我知道,您想,我天天在水库边看啊转的,能不知道吗?但老局长啊,不要惊慌,天边飘来五个字:没多大个事!

没多大个事?说得轻巧!边疆想要再理论,你知道吗?

但潘高接了一个电话后说,老局长,正好有一个市领导要来视察,我不能陪您了。

边疆怅然若失地往家里走,退休后,他一直住在水库管理局。这里清静,适合养老,而且可以随时看看他的边河。

但三个月来,边疆在县城照顾生病住院的老伴。这可把他憋坏了,他一直牵挂他的边河啊。今天,他反复向老伴说明,并把老伴委托给护工,执意回到离县城近40公里的边河。

边河发源于暴雨区,建库前经常山洪汹涌,平川冲漫,下游近30万亩湖区洪涝成灾。但沿岸丘陵、岗地又年年缺水干旱,人畜饮水困难。群众中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一天大雨淹了田,五日无雨旱冒烟,十年就有九不收,拖儿带女逃荒年。”还因溪水的涨落频繁,下游杂草丛生,钉螺繁殖,血吸虫病害十分严重。有时水、旱、病三灾并发,使沿流域数十万人民苦不堪言。

1958年,边河水库工程动工兴建,1960年初步拦洪蓄水。边河从此化害为利,建成以防洪、灌溉为主,兼有发供电、养殖、供水和旅游等综合利用的大型水库。建库60年来,不仅库区山清水秀,风景靓丽,而且水质一直保持在二类以上水平。

可眼下……难道是出现了水华?边疆脑子里突然闪现“水华”两个字,整个人便像受到地震般猛地一颤——

如果真是水华,那么水库美景不再,水库功能发挥也会大打折扣,如此,当初修建水库岂不是失去了意义?

边疆迫不及待地给儿子边清亮打电话。边清亮是边河县常务副县长。

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呢?边清亮同样惊诧莫名。

情郁于中,边疆有些唠叨,一说一连串。修水库时正值三年自然灾害,缺衣少食,物质、技术条件薄弱,几万民工勒紧裤腰带支援国家建设,发生了很多悲剧。省水校师生进行库区地形、坝址测量时,一学生病逝;大坝围堰施工中,17岁的青年民工身陷洪流下落不明;很多人挑担时、推车时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爸,我知道,我也心疼啊。其实边清亮多次听父亲说修水库的情形。

可现在,如果真是水华,如果不治理,那些人的汗不是白流了吗?血不是白流了吗?那我们怎么对得起那些牺牲的同志?边疆仍然沉浸在痛心之中,喋喋不休。

边清亮的心猛地揪紧。

我19岁当边河县水利局长,23岁到边河水库大坝工地,陪边河走过60年了,如果真有三长两短,那我怎么办?边疆感觉令人心悸的疼痛。

那不是笼罩在头上的一层阴云甚至萦绕在眼前的一场恶梦吗?边清亮怵目惊心地想,但他不能让年过八旬的父亲过于伤心,顿了顿便转换“频道”:爸,现在全国上下推行河长制,边河恢复原生态应该不是问题!

 

B

边清亮跟父亲打电话说,县委常委会已经确定他为边河水库库长,他是主动请缨。

他说:我是边河水库管理局老局长边疆的儿子,父亲23岁时就参加边河水库工程建设,见证水库60年的发展变化。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经常给我讲修水库的故事,我自小在水库边玩耍,吃边河水,喝边河水,受其滋养,没来由地爱上了边河。长大后,我在边河局就业,而且就是从那时起,我立志守护这一方青山绿水。后来,我考上公务员,考上副县级干部,虽然离开了边河,但我的根在边河,心系边河,现在边河出现了问题,我怎么能袖手旁观?

边疆听儿子侃侃而谈,听到动情处竟然眼角湿润润的。

边清亮继续还原第一现场:我们知道边河水库是国家水利风景区,有人便以为边河是天造地设,但我不这么看,我坚决认为,不是天赐边河,不是天造地设。边河是边河流域人民勤劳和智慧的结晶,必须有效管理并大力保护,尤其是在如今出现水污染的情况下,更应该积极整治!

好!好!边河有救了。边疆胸中熊熊燃烧起火焰,又像掀起滔天巨浪,他欣慰啊。儿子对边河也充满深情。

隔着手机话筒,边清亮仿佛感知到父亲的澎湃热情。

清亮,要不,你当库长,我就当个民间库长吧!边疆按捺不住激动。

当不当民间库长,边河都是您的命,您都是边河的魂。

好,好啊!边疆受了强烈感染,儿子的话戳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对,那里面住着边河。

不几天,在边清亮的领导下,市环保局和水利局专家通过调查,认定水库出现大面积水华,而且,主要的污染源是库区养鱼形成的污水。

边清亮告诉父亲;按照边河水库管理局与一家养殖公司的合同约定,早在8年前,水库水面及库汊发包养鱼,水域约2万亩,养殖面积650余亩。

这个情况我知道。边疆说。

还有您不知道的。本来,合同规定“严禁投肥精养鱼”,但承包方受利益驱动违背协定,管理局又疏于管控,投肥精养鱼状况一直存在,导致水体逐步富营养化。

边疆像打了鸡血块一样兴奋,俗话说对症下药,这不就是找到症状了吗?

边清亮进一步说,水库上游集镇的日常生活污水、垃圾,沿线3家规模畜禽养殖场和5家纸厂污染物直排入库,加之周边农业生产化肥农药残留物随雨水汇入库区。并且,库区内13家大型宾馆、农家乐以及上百家小餐馆将废水直排入库,加剧了水质恶化。

边疆摇头叹息:“三管”齐下,水库水体想不污染都难啊。我这就去找潘高,首当其冲的是终止水库与养殖公司的合同。

您歇歇吧,你看您那脚!还是我直接找潘高,我是库长。

说起自己的脚,边疆忽然感到钻心的疼,几乎每个月总要疼一次。虽然这几天他在水库边、管理局机关跑来跑去,但其实脚真有些受不了!他答应儿子好好卧床休息几天。

卧病在床的边疆思想却根本停不下来,他知道,潘高从外地调来边河不久,对情况不熟悉。而他的前任目光短视,加之单位效益不好,才想到发包养鱼。现在出现水污染,在暂未出现严重后果的情况下,潘高或许抱着拖的态度,一直等待观望。可拖下去,就真不是这么回事了啊!

边疆越想越担心,他没有等儿子找潘高,却抢先了一步。

潘局长,为什么修水库?修了以后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边疆直奔主题,却又循循善诱。

潘高抱歉地笑笑,摇摇头。

这当然在边疆的预料之中,他把当年修水库的故事讲出来。

潘高认真听,屏气凝神。他很快明白这个简单的道理,他知道拖下去不是办法,治理水污染恢复水生态才是正道。他颇有磨刀霍霍的架势:实行人放天养、原生态养殖。

边疆赞许地点头,看来自己这把老骨头说话还是管用的。在职时、当局长时是这样,退休了还有事没事在大坝上转悠,好像水库真是他家一宝贝,或者更确切说是他家一亲人。哪有不在乎不惜乎不粘乎亲人的呢?可还别说,边疆看到不对的肯定说出来,他是老局长老领导,他说的话人家都听,他是水库的活字典,人家都相信他尊重他,而且没有一个人说他多管闲事。

但是,老局长,不对啊,我突然想起来与承包商小包的合同是8年到期,还有2年半哩,如果现在解除合同,按照约定,需要向小包赔偿1000万元。潘高打断了他的兴致。

边疆人老,但脑子转得飞快:不是说小包投肥精养鱼吗?就是说他没有认真履行合同、有错在先啊!

这只是专家的推测和分析,也有老百姓这么说,但没有指向他的直接证据。一团暮色从下至上爬上潘高的眉眼,他摇摇头,又长长叹一口气。
沉默片刻,边疆重开口说:那就调查取证,潘局长,你一定要尽快找到证据。
这是自然,我可以先去和小包谈谈,试试他的口气,也许大局当前,他这个生意人还有点良心的。
 
C
一连几天,边疆没有得到潘高与小包试谈的任何消息,他急不可待又找潘高。
潘高说:小包态度很坚决,反问我看到他投肥了吗?还说专家都认定还有其他的污染源,凭什么说是他投的肥?
边疆问然后呢?
潘高继续说:小包还有一本难念的经,说前3年亏损250万元,现在刚有效益,又要解除合同,还诬告他投肥精养鱼了。如果真要解除也可以,他也不喊高价,他说共产党最讲原则,我们就按合同来,就讲原则,赔偿1000万,他二话不说,撤!
边疆又给儿子打电话。边清亮说:我找过潘高,和他达成了调查取证的共识,而且我以库长的名义再找小包,给他点压力!
边疆同意了。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边清亮找小包并没有根本性的突破。边疆心急如焚,脸上像罩着一层霜,他颠着脚几次找潘高,潘高都支支吾吾,说工作那叫一个难。
边疆忽然意识到潘高没有尽力,一直在耍滑头。他自己也感觉很有些力不从心了。他沉默着,嘴唇轻微地哆嗦,像一匹受伤的老马舔拭自己的伤口。
整个下午,边疆都闷在家里,他一定是回忆了多年前那个美好的夜晚。
那是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是怎样美好的一段时光啊,滋润了他的后半生。
就在水库边,就在大坝下,整个夜晚都弥漫着音乐,洋溢着画意诗情。
天渐渐黑了。清风漫过,幽远而深邃的天空星星闪烁。星光走进边河,鱼儿走进星光,星光闪烁,鱼儿梦游。此刻,天空,河水一样清澈;河水,天空一样湛蓝。
边疆站在了时间之外。
音乐似水流淌,灯光渐渐拔亮,舞台上站着一个女人,音乐与朗诵声好像从遥远的天边漫过,清脆婉转的女中音如云缥缈,和着微风徜徉在天地之间。
碧玉出天镜,觳纹烂锦丝。
白云山数点,凉月水一池。
挥手邀归鹤,烹鱼唱晚卮。
画里行舟处,诗边就梦时。
音乐与朗诵声渐渐飘向远方,灯光渐渐明亮起来。演员们在舞台上亮相。舞台的下面,是时任边河水库管理局局长边疆和他的同事。
这是一个即兴演出,也是专场演出,演出者是边河县群艺馆和京剧团的演员。
边河县书法大家现场表演书法,而书写的内容正是刚刚的配乐诗朗诵——五言律诗《咏边河》。他挥毫泼墨,酣畅淋漓,行云流水,他的字翩若飞鸿,矫若惊龙。现场观众集体起立为他点赞。
接下来是三句半《大坝合龙振人心》和国家级非遗项目——边河本地说鼓子《坡上一支拉车队》,再现大坝建设过程,回放那时的真实那时的精彩那时的感动。掌声经久不息,欢呼声划过边河夜空。
所有的演员一起拉奏《边河新生》,把晚会推向了高潮。虽然时间仓促,但演员都是本地人,都了解边河,加上准备精心,而且投入充分的感情,十几个演员,十几架马头琴,在寥廓的大坝脚下,在幽远的边河之夜,仿佛调动了千军万马在纵横驰骋,让河水扬波,让鱼儿穿梭,让森林起舞,让鸟儿高歌。
那是怎样一个难忘的夜晚啊。
最后是省长讲话,省长说:我带领省戏剧研究所和文联的同志们到边河水库调研,发现边河水库是真美啊,所以我即兴写了五言律诗《咏边河》。不仅风光美,水库的建设和管理也做得好啊,不愧为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典范。我握着边疆局长的手说,老边啊,你是水库初建时期的建设者,又是如今的管理者,荣获过“全国水利系统先进工作者”,边河是“部一级管理单位”、“全国先进灌区”、“全国造林绿化四百佳”。我是百般感动啊,我是由衷钦佩啊。所以,为了向以边疆同志为首的边河水库管理局的同志们表示敬意和感谢,我动用了一回特权,我让边河县县长安排边河县群艺馆和京剧团的同志短短一天内筹备了这台晚会。希望同志们再接再厉再铸辉煌,希望边河永远碧水长流,希望边河事业万古长青!拜托了,同志们!省长向大家拱手……
后来的日子里,边疆回忆着那个美丽的夜晚,总是激情荡漾,热血澎湃。那是边疆的浪漫,也是对他生命的长久滋润,就如边河。
后来的日子里,边疆和他水库管理局的同志们,牢记省长的嘱托,励精图治,像爱护生命一样守护着边河。后来,他退休了,但他仿佛从未走远,从未离开边河,他还是有事无事在边河边溜达来溜达去,这一晃就是三十多年了。
边疆黑红的脸上多了些皱纹,渐渐失去了年轻的生机,不过在偶尔微笑的时候,还流露出一丝鲜活,也许那鲜活也生动了边河。边河水知道,边河里的鱼儿知道,大坝上的青草知道。
第二天一大早,边疆便给儿子打电话说:我去找找小包,我是边河水库民间库长。
您?民间库长?人家小包能认吗?但他不想打消父亲的积极性,就说:您这么大年纪,何况脚疼……
没问题!心中有边河,浑身都来劲!边疆抡了抡胳膊,还踢了踢腿,却忍不住弯腰去扶,可能是痛风又犯了。

放下电话,边疆果然执意去水库找小包,开门见山陈清水库来龙去脉、当前形势以及水污染可能导致的后果。

小包认得边疆,以前在边河大坝下散步时见过面。得知他的来意后,小包笑笑,说:老爷子,你们家边县长让你来的吧?上阵父子兵啊!

不,我自己主动来的,因为我是边河水库的建设者、见证人和管理者,我还是水库民间库长,我与水库同兴共荣!边疆语调坚定,似乎有不治理污染绝不罢休的节奏。

老爷子,您别操这份心了,我知道水库是您的命、您是水库的魂,可我的损失不小啊!

边疆据理力争:不按合同执行,你本身有错在先嘛!

小包狡猾地又一笑:您看见我投肥了?

边疆呆愣住了,确实没看见啊。一方面就自责不已:为什么平时没到养鱼的地方转转看看呢?就是这三个多月误事了啊!

老爷子,我是生意人,要讲效益,如果提前,就要赔偿损失,要么继续合同执行。小包依然旧话重说。
但边疆不死心,拖着脚三番两次找小包,说:年轻人,你可能不知道,当初为什么修水库?而且,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缺衣少食,物质、技术条件薄弱,数万民工勒紧裤腰带支援国家建设,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很多人挑担时、推车时走着走着就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老爷子,您别说了……关我什么事?小包语气硬梆梆的、话硬生生的,甚至懒得和老爷子多说话。

如果放任自流,那就是历史的罪人。边疆偏偏要说,而且字字铿锵,目光如炬。

还历史的罪人?小包越来越讨厌这个倔强的怪老头,恨恨地说:倒是你自己省省吧,都老成这样了,还跛着脚跑来跑去的,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哩。

是啊,如果水不能饮用了,不能灌溉了,也不能发电了,那么,这是修建水库的本意吗?边疆咄咄逼人,完全按照自己的逻辑。小包所说的他自己的身体,他才没闲功夫管哩,在他心里,边河更胜过他自己。

 
D

边疆想起了副省长。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水库管理局先后荣获“花园式单位”,“园林式工程”后,副省长来视察水库植树造林工作。边疆眼前清晰地闪现那一幕——

副省长刚下车,就握着边疆的手说:哎呀,敢叫日月换新天啊。10多年前,边河是穷乡僻壤,到处是钢盔帽、癞痢头、杂乱无章,可现在青山绿水满目苍翠啊。你这个同志我还有印象,那时是工程科长,我记得我对你们说一定要植树造林、保持水土,结果怎么样?所以,一定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边疆醍醐灌顶。对,要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对于当前,他于是有了一个新主意,他改变了策略,他打算向水库边老百姓了解小包投肥精养鱼的情况。

他莫名兴奋起来,激动起来,从椅子里站起来。

可他竟然感觉抬不起身子,他顿一顿,缓缓劲,双手紧握着扶手,慢慢蓄积了些力量,终究还是站起来了。他想:身子是差了些,快要去见老领导了吧?

他耳边又传来小包的话,他倏而想起儿子前几年给他买的电动轮椅车,他暗说今天走不动了,是开电动轮椅车的时候了,以后恐怕都整天与电动轮椅车为伴了。

边疆开个电动轮椅车,在水库边老百姓家穿进穿出,就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没过两天,边河中学退休教师杨明玉叫住了边疆。老局长,我和你加微信好友,给你发几张照片吧!
什么照片?边疆以前就认识杨明玉,知道他是良心教师。
老局长,您天天在水库边转,要找小包投肥精养鱼的证据,咱们老百姓感动啊。所以我把以前偷偷拍的照片发给您,因为小包投肥精养鱼把水质搞坏了,我们都惋惜,也恨死了小包。正愁不能将这小子绳之以法,或者最起码赶出边河。
这感情好啊。边疆向杨明玉伸出热情的双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两人马上加好友。边疆收到照片后就发给儿子看。
但边清亮觉得还是不够充分。
边疆说:那就再想办法,寻找更充分更有效的证据。
可巧,第二天杨老师打来电话说,他看见小包这几天晚上偷偷捕鱼。
边疆瞳孔骤然放大,像两扇忘了关的窗,里面却空空如也。
杨老师说:老百姓传言,小包知道生态环境的整治是大气候,怕是撑不了多久,再僵持下去,期限一到,说不准会鸡飞蛋打哩。何况老局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故事或多或少打动了他,也给他重重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先把河里的鱼搞干净了,到时候能慢慢熬价最好,即使不能熬价也减少了损失。他估计,若全部捕完,少说500万元,那么无所谓损失,于是一方面能拖就拖,一方面加紧捕捞。
边疆几乎跳起来,连忙给儿子打电话,说小包在突击捕捞,可以抓他现行,以此强迫他解除合同。
边清亮果然像打了一剂强心针。现在全国上下十年禁捕,小包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对父亲说这就通知潘高派水库执法大队去“打埋伏”。
但边疆极力反对:我打听清楚了,边河镇派出所民警以及水库执法大队原本日夜巡逻,但小包小恩小惠,他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说不定潘高也被小包腐蚀了,这个突击捕捞可能也是潘高默许的,他在寻求一种中间方式,要帮助小包减轻损失,从而尽快解除合同。
我马上联系县公安局执法大队。边清亮佩服父亲考虑问题的老练周到。
我实在是走不动了,要不,我跟你一起去。即使这几天开的是电动轮椅车,但边疆感觉精神头越来越差了。
爸,你就等着胜利的好消息吧。边清亮心疼父亲,极力安慰他。

哎,真是老了,没用了!1960年正月初三,大坝合龙时,500名身体强壮的精干小伙子,每人肩扛一条石磙,跳进刺骨的水中,筑起了一道“人墙”。随之各路民工将准备好的土石源源不断送往龙口……那其中就有我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但边清亮听老头子说过不知多少回了,他每次听来都感觉格外鼓劲格外有力,但眼下,他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父亲。
要不,我坐你们的车去,反正用不着走路。边疆狡黠地对儿子说,大会战大胜利的时候怎么能少了我呢?
边清亮“扑哧”一声笑了,说:行,您在家等着,我们到家里接您!
天刚一擦黑,边清亮带着县公安局执法大队出现在库汊突击捕捞现场时,小包的捕捞队正干得热火朝天。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队伍中居然有人用电捕——电棍伸进水里,电流发出示威般的“嗞嗞”声,旋即,便有大大小小的鱼儿翻着雪白的肚皮漂在水面上。
这是绝户捕捞啊,对鱼类和生态都会造成毁灭性的破坏。边清亮气得脸色铁青,大声怒吼:快住手!
小包的几个手下发现执法人员不同于以往时,马上停下来。小包也就在这时看清边清亮的脸,顿时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但他死鸭子嘴硬,强作镇定道:捕鱼哩。捕自己的鱼有错吗?自己养的鱼什么时候不能捕捞呢?合同还没有终止哩。
可用电捕鱼就是犯法,这是国家明文规定的。
我……从外面请捕捞队把大鱼捕个干净,可小鱼小虾难捕捞,这也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啊,所以我决定电打……毕竟“做贼心虚”,小包完全乱了章法。
你这是缺德、是要赶尽杀绝啊。边疆坐在车上,从窗户里探出头,严厉地斥责小包。
小包这才看见车里坐着的边疆,他被噎着了,脸胀得通红。
边清亮不慌不忙掏出手机,点开父亲发给他的微信照片,声色俱厉地说:看看照片吧,这是你的人吧?
照片?小包有些微的莫名其妙,等到颤抖着手接过照片时,仿佛接过一个炸药包,两眼发黑手脚发软心里发慌。
边疆远远地“趁热打铁”:投肥精养鱼,违规;电捕偷鱼,违法。还有什么可说的?是走司法程序?还是直接终止合同?
小包终于像斗败的公鸡,彻底败下阵来,喃喃着说:我知道肯定过不去这道坎,边老爷子几次找我后,我更感觉像是世界末日到来,就想偷偷趁终止合同前突击捕捞以尽可能减少损失。哪知道这一来就刹不住车了,还触犯了法律呢?这下没说的,终止合同!
边疆颔首微笑,欢呼鹊跃,活像一个老顽童:真正解气啊,我的边河终于要回归原生态了,真正高兴啊。
边疆一口气喘不过来,连声咳嗽。边清亮见状,迅速跑过去给他捶背。

 

E

还绿水青山之貌,展金山银山之颜。

和小包的合同解除后,其他问题迎刃而解。大约三个月后,经市水文局采取水样检测看,除总氮含量仍然超标外,边河水库其他各项指标均为二类以上乃至多项为一类。科学的数据,无庸置疑地表明,水库水质已全面回归当初水平。

春和景明,边河旅游正当时。边清亮兴致勃勃地在大坝上信步。

大坝依然意气恢弘、笑傲苍穹。坝上游客如织,望蓝天澄净,览青山妩媚,赏碧水妖娆,乐而忘返,乐也忘忧。

边清亮兴味盎然,放眼远眺——

远处,万顷平湖,浩浩汤汤。自大坝上俯瞰,奔眼皆绿,坝坡柔草,如茵如毯。看远山,泼墨如画;坐近岸,碧水入诗。农庄田园,绿树细描,村居庙宇,恰当点染。偶尔飞鸟从天空掠过,又轻轻憩息于山之巅、水之岸,甚或远观农人耕作,近看游鱼戏水,好一幅人水和谐、人与自然友好相处的人间美景。

山得水而活,水因山而媚。库区500多个大小岛屿,200多处港汊,可谓层峦叠嶂,星罗棋布。岛上生态植被恢复良好,犹如数串绿色的玛瑙散于湖中,山环水,水绕山,山色空蒙,水气氤氲,云影天光,相得益彰。边河水库终于还其气韵悠然的山水图模样。

潘高也在散步,老远叫边库长。

边清亮侧侧视线,飞步走近潘高,又伸出手。

潘高也伸手回应,又腾出一只手从他身后环抱他,激动不已地说:边县长,谢谢你!边河能有今天,你库长功不可没!还有老爷子真是一往情深!

老潘,你跟我们不一样,你不了解边河,但父亲是边河水库的建设者、见证人和管理者,边河就像咱家里的一个宝贝,或者说就是我们家的一个亲人;我是喝着边河水长大的,所以我们能眼见着它那样还无动于衷吗?边清亮发自肺腑地说。

潘高点头如捣蒜。

老爷子身体怎么样?好像痛风越来越严重了……我前两天还专程上门看了看。

哎,就算这样,可他心心念念的还是边河,还是边河的水污染问题,他说遗憾的是不能走到水库边看一看、闻一闻,他甚至要我们把他抬到水库边……

随着春天的脚步姗姗走来的,是边清亮的升迁。因为库长制与干部实绩、任免和奖惩挂钩,而边清亮治理边河污染有功。组织上便拟提拔重用,意向性的意见有两个:一是推举为县长人选,一是调任边河水库管理局局长、党委书记。

边清亮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他对组织部门的同志说:治理边河水污染,父亲功不可没,而且父亲大半生扎根边河,全部精力系于边河,但现在他走不动了,管不了边河了,我要接棒,我要继续。歌词里唱,“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我想,这正符合当下的父亲和我。

组织部门同意了他的选择。

边清亮把这些原原本本说给父亲听,躺在病床上、生活不能自理的边疆满是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丝鲜活,也流淌出一股热泪。

他缓缓开口:看到边河水污染的负面消息,不仅有震惊,更多的是担忧。如果任其发展,就失去了初心和修水库的意义。作为老边河人,我有幸啊,80多岁还能看到恢复原生态的边河,重见边河清流。看来,边河事业后继有人哪!

爸啊,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边建国无限感慨地说。

边清亮走马上任的先一天,特意用躺椅把父亲抬上小轿车。车慢慢开到边河大坝上,然后边清亮把父亲轻轻抬到大坝外坡,指着烟波浩渺的水面,说:爸,您看……

边疆艰难地睁开眼睛,眼里闪出浑浊却不失坚毅的光,一个字一个字数着说,每个字都用了浑身的力气,声音低得听不清:这样好,我放心……

然后,他的头无力地垂下。

按照边疆遗言,他的骨灰埋在边河南大山,这里青山浮绿水,仙泉泻奇洞,祥光伴瑞霭,正是天堂模样……


 

    作者:张圣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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